今天看了刷屏的《我不是藥神》。說實話,對于這部不算精美不算完美的電影,我沒咋笑,也沒咋哭,它能刷屏,我覺得有些詫異。
不是我心硬,是我見到的現(xiàn)實,比這還要硬。
我畢竟陪過患癌的家兄近兩年,一百多次呆在癌癥病房或手術(shù)室內(nèi)外,見過更慘痛的畫面,與更多更復雜的社會百態(tài)。
作為攝影家,我完全可以紀錄一部生死線上的情景,作為記者,我完全可以寫一篇第一人稱長篇特稿。何況,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考驗,用盡全部心力。
癌癥哪怕只是醫(yī)藥問題,都值得寫,何況,在我看來,它更是個社會問題。
我沒拍沒寫。在那時,我只關(guān)心親人的命,那之后,我不敢回顧。我其實有詳細的醫(yī)療日記,但再也沒回看過。沒救回,作為資料的影像與文字白費了。沒有創(chuàng)作。
但一直想說些什么,好像這樣才對社會負責,畢竟我們多了一點點經(jīng)驗教訓?,F(xiàn)在就隨心說說吧。不夠嚴謹——反正人類在癌癥面前還沒能力嚴謹。
片中的白血病,還算有特效藥,雖然正版格列衛(wèi)要兩萬元,可我陪伴的肺癌這種病,活下來的都是手術(shù)能割掉的,型的只能靠藥,可以籠統(tǒng)地說:沒見過能根治的藥——從化療藥物到可以從印度走私的靶向藥——只有能延緩的藥,基本一兩年是個死。最有效的有廣譜性的比如PD1,也只能給大約四分之一的病人延續(xù)幾個月的生命:一針四萬元,一個月三四針。
絕望在于,窮人死得快,富人也活不長。
家兄病發(fā)時,是在家鄉(xiāng)做醫(yī)生的中學同學查出來的。隨即同學們聚餐,他也急著回廣州再查,我哥笑著對我說:他們氣氛凝重,好像我從此一去不復返似的。
事實上,同學們是對的。有不少醫(yī)生得癌放棄治療的新聞,因為醫(yī)生知道,人財兩空,多數(shù)情況下是你與癌癥斗爭的最后結(jié)果。
我哥是成功的商人。當時是2015年初,我這才關(guān)注這一社會現(xiàn)象:僅僅在他的同事圈子里,就有另兩位也得了肺癌,一位年輕的父親,一位年輕媽媽,都才三十多歲。還有至少兩位乳腺癌一位子宮癌(有人有了也不會說,尤其老年人)。我哥那圈子也就幾百人吧這樣,因此我粗略估計,在同一時間,我們這個社會,得絕癥的大約百分之一,算上乳腺癌子宮癌這種好治一點的,還不止。
這么多,這么年輕,難道不是一個社會問題嗎?以前沒這么多。記得省中醫(yī)院芳村分院腫瘤科負責人鄧先生,對我說過:他八十年代在醫(yī)院實習時,來一個腫瘤病人,大家都會去看稀奇,是很珍貴的。
現(xiàn)在,他說,中醫(yī)院都有腫瘤科了,縣級以上醫(yī)院都有腫瘤科了。
我因沒有關(guān)注過身邊的癌癥病人而后悔,因為我失去了得到治療經(jīng)驗的機會。我回想一下,我工作的單位,有過四位我認識的因癌癥而迅疾去世的人,多是我的恩師,決定過我的前程:
《現(xiàn)代人報》一把手易征總編輯,去世時約64歲;前《羊城晚報》社長、時任廣東省文化廳長的曹淳亮,去世時約50多點; 《新快報》社長許挺斐,去世時40多。
這個名單竟然都是大佬。最后一位是去年,車隊隊長水哥。他其實也是大佬,車隊的老大也是老大。想到我哥也是他圈子里的老大,我想,我不做老大也挺好,不求升職了,太操心了。
失去的多是國家的精英啊。這不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嗎?
但社會似乎沒覺得這是個問題。得了病的人,仿佛已是被遺忘的社會的另冊。我明顯感到國民都在賺錢拼命的路上,來不及看一眼要倒下的同伴。
比如,我們在各種慶典、活動上,會看到大量的志愿者,可癌癥病房近兩年,十來家醫(yī)院,我沒看到過一個。對中國的志愿群體,我有了深深的懷疑。如果說有近似的話,那是廣州一家部隊醫(yī)院的老清潔工,她看上起那么平凡,但有基督信仰,知道家兄也是,便在打掃后,跪在病床邊為他禱告。
比如,我這一行,紀實攝影家,拍麻風病的很多。其實麻風早在幾十年前,就有了特效藥,療效幾近百分之百。但沒人拍癌癥。為什么?可能是因為麻風病人長得怪,又多生活在荒野孤島中,容易出影像??磥淼貌∫惨脗€有傳播效應(yīng)的病。傳播有時很功利。
被遺忘也罷了,但更讓人絕望的,其實癌癥病人在走向死亡的路上,會感覺到社會還要補上一刀。
簡單說,癌癥病人的利益沒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。這就是《我不是藥神》提示的現(xiàn)實:知識產(chǎn)權(quán),國家面子,資本利益,都比生命重要。
《我不是藥神》能引起巨大的共鳴,是不是因為它少有地展示了一次老百姓的生活,并告訴你:我們的命也很重要呢?
從體制上說,是的,我們各大醫(yī)院都有了腫瘤科,但并沒有讓癌癥患者得到超出普通病人的照顧。照樣排隊,照樣找關(guān)系等病房,化療三天就請你離開——得癌癥的又不止你一個。
我哥初治時,三天就讓離開病房了,可第二天脈搏就狂跳,很是危險,幸虧我愛人還有點經(jīng)驗,及時提醒,便奔向一家部隊醫(yī)院,才急救回來。那里病床緩和一些。
我要傳遞一個經(jīng)驗:治癌路上處處是陷阱。在我國,沒有很細致的針對個人的醫(yī)療,必須認識較多的醫(yī)生,綜合起來下結(jié)論,交給流水線上的醫(yī)生,我認為,早就沒命了。
有次爭取到最權(quán)威的腫瘤醫(yī)院會診,看他下一步打哪種化療藥。讓我們亮了一下相,專家們就請我們出去了,討論完事居然忘了我們。我逼住年輕一點的主持醫(yī)生問,他遞給我一張紙條,寫著藥名,同時說:其實都差不多,都是這么回事。
這個藥讓其他醫(yī)院我們的主治醫(yī)生們驚奇,這個藥并不對。我們沒聽他的。這種會診,對病人心理生理都是個打擊。
折騰人。癌癥病人得到的禮遇,跟任何普通患者一樣,醫(yī)生多是不耐煩的,你得到的時間不比治一個感冒多,而這是在決定生死啊。當然,醫(yī)生也可憐,累到他們也和病人一樣絕望。
這難道沒有一個解決方法嗎?讓醫(yī)生和患者都能靜心,有尊嚴,有力氣,來共同面對?
你說做不到吧,可美國日本治癌的報道,為什么描繪得就完全不一樣呢,甚至讓你如沐春風?我后悔沒安排親人去美國。
體制或或利益,決定了他們用藥也比不上美國病人。《我不是藥神》是想用便宜藥,而現(xiàn)實更多是,就算你有錢,你也用不上美國的救命藥。就是不進口,理由很多。而國內(nèi)山寨,也一時不成功。就是進口了,價錢如何,大家百度。
這對人的國家信念是摧毀性的。
說說美國的藥物PD1 (俗稱)吧,這是明星抗癌藥,不傷身。在治療當年秋天,病情又急劇惡化,親戚都提醒我準備后事了。這時,我想起他在廣州某院一位主治醫(yī)生的指點,說是最后不行了試這個。但這個國內(nèi)不賣。好在香港有位邵醫(yī)生有得賣,合法正版的,近四萬元一次成人用量。行,做好資料傳過去,邵醫(yī)生同意賣,我們?nèi)ハ愀廴【托?,比印度快多了。取過來醫(yī)院又不敢打,還好,部隊醫(yī)院敢于探索,打了。一針就起死回生,兩三針人就快能正常生活了。這藥讓家兄延長了十個月生命,已屬奇跡。同期該藥終于在中大腫瘤醫(yī)院藥試,試了十來個病人,沒一個成功的,比較起來,我哥是幸運者。
同是中國,為什么香港能,內(nèi)地不能?一國真是兩制。
美國的各種新藥還在上市。我們沒有。但通過病友了解,鄰市有山寨的。于是就像電影一樣,我等在東風路邊,等到一部車,我交一兩萬元,人家給一堆粉末和幾十個空膠囊。說是從美國回來的醫(yī)學專家,知道配方,自己配出來的。
就這樣兩次吧。也沒什么效果。到現(xiàn)在我都不知道那粉末是不是只是“張長林院士”賣的哪種,我們是不是被騙了??晌覀儎e無選擇。
最讓人糾結(jié)的,是圍繞癌癥的各種療法,游說這些療法的,有明目張膽的貪婪,也有難以察覺的自大。我們經(jīng)歷的,正規(guī)的西醫(yī)與中醫(yī)院之外,還有:
針灸放血療法;臺灣某醫(yī)的原始點療法(盛行,以用姜為主);臺灣某專家的營養(yǎng)療法(以吃幾種蔬菜為主);生物免疫療法(沒錯,就是魏則西那種,我們進行了兩次,沒有療效且貽誤時機);偏方——比如土灶老泥加蛤蟆什么的,弄來還真不容易。
其他玄學的宗教的就不說了。那放血法最早,直接破壞了家兄的身體基礎(chǔ),耽誤了治療時機。而且那位女“醫(yī)生”還借了家兄十幾萬元,家兄的同學也贊助給她五萬元。后來,我哥病逝后,她也許出于愧疚,還了五萬。
我還在等著她還錢。不急,我等。她自稱也是基督徒。記得我哥,一位極寬容的人,在病重時對我說過:她是有罪的人。
我很想去見臺灣的兩位專家。說實話,他們在大陸的信眾太多了。以我的人生經(jīng)驗,一眼可以看出,他們究竟是有癔癥,還是有罪。
我很想去問問臺灣的衛(wèi)生部。我確實讓人當面問過原始點總部,他們當面的回答,是不敢說能治任何大病的,可網(wǎng)上是另外的宣傳。
就有這樣一些人,一些勢力,敢發(fā)這種財。你耽誤別人救人,就等于殺人。你如此發(fā)財,更等于搶劫臨終者。給臨終者補刀的社會,讓他們在生存絕望之外對人類絕望,無異于地獄。
面對生死,既要有良心,也要有理性。我說幾條忠告,一家之言,但是我自己的理性推斷,稍為靠譜的如下:
預防:癌癥難以預防。少喝白酒可以減少肝癌,我只能肯定這一條。(像抽煙楞往死里抽的導致胸腔出問題就不說了);最好多運動,十來天流一次大汗(這是一種太強烈的預感)。
治療方向:正規(guī)醫(yī)院,西醫(yī)。中醫(yī)我不敢說。其實中醫(yī)院也靠西藥在治癌,這是肯定的。上述其他方法都是扯淡。
治療的注意事項:
1.家人要介入,要多少掌握相關(guān)知識,從一開始就要加入病友QQ群,幾天下來就專業(yè)了,每種病都有它的群,很容易搜到。同病相憐,很容易交上朋友,都是真話;2.化療等重要方案,可去兩家以上醫(yī)院會診,醫(yī)生意見不同時,投票決定(我最多有9個全國的醫(yī)生參與,不過有時真理是在小部分那里);3.不要相信寫書多或演講多的明星醫(yī)生,相信一線中層醫(yī)生,里面有高手;4,化放療悠著點,見好就收,不求奇跡,但求周旋(一過度就擴散人也虛弱);5,實在不行時去注射PD1,雖然貴,但效果有沒有一針看得出,也沒副作用。
至于目標,中國的治愈率,就是說活到第五年的為三成。除了那些能動刀的,一般能多活幾年就不錯了,不敢抱太大希望。
費用,只能說,往往一種藥一兩次無效,就該換了,不該繼續(xù)費錢了。準備賣房吧。這是很殘酷,但一般中產(chǎn),在城里往往有兩套,賣一套也就差不多了。命重要還是房重要,自己掂量。如果你能與癌癥斗爭那么久,那么你的能力意志力會提升的,用在賺錢上,賺到新的一套不難。
治病,能去歐美的就去吧,也給國內(nèi)沉重的現(xiàn)實減負??傊?,看了這部電影,還有最近的一些事件,感覺中國不容易。一個正常的社會 ,不該有這么多絕望者,更不該給絕望者補刀——想想是誰讓那個女孩最后跳下來?
中國的路還長,比中國足球還長。也許路太多,等于沒有路。
說了些悶了兩年的話,也不準備再說了。只求對病人與家屬有點益處。最后向幾位我敬佩的醫(yī)生表示敬意,我不再找你們是害怕一起回顧那永遠無法完全明白的病案。那只有上帝知道。在腫瘤科,沒那么強的醫(yī)患對立,而是大家是戰(zhàn)友,有同樣的絕望:病人絕望于活不了,你們絕望于治不活。你們的事業(yè)成功感能有多大,可以想像,但大家一起在做西西弗斯,足夠悲壯,其中人的光芒,那是萬丈!
記得我哥過世后,還有一枝PD1,我們放著。那位醫(yī)生也在等,比如老人可以算了,終于有一天發(fā)信息來:有一位年輕的女博士,是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……
給她吧。正好快過期了。送過去了,然后醫(yī)生再也沒消息。不用問,沒救活。
前面說過的,我哥圈子里的三位肺癌,都在這一年走了。其中小田,是很陽光很好玩的一個人,和我哥一起治過。我也建議他用PD1,老鄉(xiāng)圈子里也捐了錢。每一次微信問他,他都說,長江哥,疼那??偸潜壬弦淮胃郏梦也桓覇柫?。再問,是2016年春,是他老婆回復的:長江哥,小田已走了,沒用PD1,將錢留起家里。
他比我哥早走半年多。他在家鄉(xiāng)治,便宜些,報銷方便些。我呆在這個圈子里,常常在告別。在群里,常常就有人說:各位別費心了,我父親(或老公或老婆)昨天已走了。最后是我告別:8月,家兄走了,感謝大家,請繼續(xù)戰(zhàn)斗。
然后退群。病友群專家群(還是國際的)。你們見過這驚心動魄要命的群嗎?咋沒記者寫這些故事呢?
我常常想,如果病的是我,我該怎么著?我想,我沒我哥那么多錢,也沒他的堅強意志,我略治一下,見勢不對,就會安排好家事,請求大家同意我去游歷一番,搞搞創(chuàng)作,留下點作品。也許有意外驚喜呢?好像是高爾泰,查出肺癌后就到西北去寫書,書寫好了再查,沒了。
這樣的事是有的。癌細胞也有它的生死的。有時不治,它卻自殺了。
回想呆在醫(yī)院腫瘤科室的日子,我現(xiàn)在才覺得穿越:當時身邊的人們,不出半年,大多會陰陽相隔。這樣的場景,難道還不悚人嗎?還不該是個社會熱點嗎?或者這個社會在有意避開它?
感謝這部電影,讓癌癥進入公眾視野。說實話,這一天老想著這電影,眼淚終于也流了下來,是部好電影。